物候志 | 溪头开遍红蓼花

以前做记者的时候,拍乡村教师系列专题。那是安化山里,一位乡村教师。他世居的村子叫刘家坪,村里有条名字很美的河——洢水河。那片子开头,我曾叠用过一组空镜头:河滩上光洁的鹅卵石,在秋阳下闪着金黄的光;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菖蒲花,显得瘦弱拉杂;还有河边的红蓼,开着一绺一绺的花;水很浅,能看到虾蟹的纠缠,再把河边村小里,朗朗的读书声铺进去,当背景音,整个片子立刻就有了意境和况味。

那期片子至今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,而且,也是在洢水河边,我才见过那样茂盛的红蓼花。

小时候,祖父母居住的村子里,也有一条河,叫石溪河,女人们都喜欢去河边洗菜涤衣,河的两岸,全是漠漠的农田。在田里玩耍的孩子们,黑得像群小妖怪。我最喜蹲在田垄上,看他们挖泥鳅,泥鳅有时候很多,有时候走很远,也挖不到几条。没人挖泥鳅时,就转身坐在河堤上,把脚丫子浸入河里,看不远处的绶草和红蓼,那时并不知它们的名字,只记得瓦蓝的天空下,绶草一扭一扭的花,美得清丽骇人。

印象里,红蓼花长得很密实,颜色又红艳,每年秋天,村里的老郎中,会收它结的果实,像是小而扁平的酸枣仁。据说中药里,红蓼果实叫“水红花子”,有活血、止痛的功效。夏天,祖母每次去河边喊我吃饭,沿途总是会顺手割一把红蓼花回家,晾干后,用布包装着,挂在蚊帐上。据说能驱赶蚊蝇,我因而特别记得红蓼的气味,辛辣,熏眼睛。

后来大一点了,读《诗经》,发现古人的想像力真是丰富啊,把狗尾巴草称为“莠“,所谓”良莠不齐“;又把红蓼喊作“游龙”,所谓“山有桥松,隰有游龙,不见子充,乃见狡童”,隰是指湿地。据我猜想,红蓼之所以得了“游龙”这么个名字,估计是因它花莛细弱,又开得累累,四散开来的模样,很像是“枝叶放纵”,拿它跟桥松做比,是彻底落了个没正形的罪名。难怪古时候,女人拿这个话责骂男人不够正经,全无承担大事的气象。

嫌它不够正经也就罢了,历代诗人们眼中,红蓼花的气质也很悲苦,大诗人杜牧写它,“犹念悲秋更分赐,夹溪红蓼映风蒲。”清人杨芳灿也有“红蓼滩头秋已老,丹枫渚畔天初暝。”然后,著名的宋徽宗,也画过一幅著名的《红蓼白鹅图》,真是得了红蓼气质悲凉之精髓,到细节处,花茎细瘦,无尽悲凉,两三种风物,就能摹画出秋天神韵,天赋之高,活该他当不好皇帝。

宋徽宗《红蓼白鹅图》

然而我看红蓼,完全不忖其寂寥,而度其以美。

光是“蓼”字,就足够美了,所有蓼科植物,大多娇柔艳丽,因与色彩有关,譬如蓼科的珊瑚藤,珊红色的花,秾丽、细弱;还有蓼科的马赛克草,金灿灿的黄;再如蓼科的杠板归,“扛着棺材板回来”的意思,叶子是倒三角形,吃进嘴里酸酸的,茎上有倒刺,开亭亭玉立的小花,看上去像含苞待放的莲花,最有特色的是它蓝紫色的果实,非常漂亮,南方有的地方,管它叫“蛇不过”,据说可以治蛇伤,老中医多能随口背一段口诀:“识得千里光,全家能治疮。家有地榆皮,不怕烧脱皮;家有地榆炭,不怕皮烧烂。有人识得半边莲,夜半可以伴蛇眠。屋有七叶一枝花,毒蛇绕着不进家。知母贝母款冬花,止咳化痰一把抓。识得八角莲,可与蛇共眠。身藏杠板归,吓得蛇倒退。”

另外就是,““蓼”这种植物本身,也美。《小雅》里,曾出现过“蓼蓝”这种染料植物,有句诗“终朝采蓝,不盈一襜。五日为期,六日不詹”,说的是,采上一天的蓼蓝叶,所积攒下来的染料,还不够染出一件麻衫,男人出门采蓝了,原本约定五天后回,可六天过了,还没有见到归家的身影。

这个蓼蓝,即成语“青出于蓝”的由来,因为古人称我们今天认定的蓝色为“青”。譬如《说文解字》里,对蓝的描述是“蓝,染青草也。”发展到后来,“蓝”就是“菘蓝”或者“蓼蓝”,这是两种能提炼出染料的草。值得一提的是“菘蓝”的“菘”,在古代,据说,是对白菜类蔬菜的统称。

然而,以上这些,也许都不如一种叫“板蓝”的植物著名,“板蓝根”,一个妇孺皆知的短语,即板蓝的根,是一种爵床科板蓝属植物,我唯一一次见到板蓝,是在贵州一山区,卵圆形的叶子,植株也不高大,花朵倒是像拉长了的挂钟,在当地山区,山民并不用它来治感冒,而是用它蜡染布料,因它是一种天然的染料。

蓼科家族,还有一位不太知名的,就是酸模叶蓼和巴天酸模啦,云南特别多,酸模叶蓼又叫“斑蓼”,因为它的叶子上有斑纹,跟岳阳君山的斑竹差不多。

传说以前在云南一些地方,魔王都要下凡祸害百姓,每月要进贡一个少女给他,有个勇敢的姑娘为了保护自己的姐妹,主动请缨去找魔王。中间坎坷无数,结局就是她亲手砍下魔王的头,魔王的血落溅到这草上,所以叶子上一直有血痕。酸模叶蓼可以当菜吃,茎下皮剥开,汁水丰富,口感酸酸的,还不错。

至于巴天酸模,也就是平日里,我们说的野菠菜啦,叶子虽像菠菜,味道却一点也不同,但也可以像菠菜一样,水焯或打汤。

尽管家族非常庞大,我还是觉得,红蓼是这个家族里,最漂亮的,《水浒传》中有个地名叫“蓼儿洼”,估计是长满了红蓼的洼地,想必是美极了。

而且红蓼身形灵活,高大的,可以长到两米;矮小的,也可以匍匐于地,一绺花上有无数的小花,每一朵小花都有五片花瓣,七枚雄蕊。有的山区叫它“辣蓼草”,然后慢慢地就被误喊作“辣椒草”。

以前在西双版纳,山民们就懂得把“辣椒草”切细,随葱花姜末辣椒拌进豆腐里,最后淋上一勺熟油,就是极美味的豆花蘸水。当然,它也可以被当香菜吃,有点像薄荷和香菜的混合味道,介于麻和辣之间。

我觉得,在植物的世界里,很少有像红蓼这样的植物,虽然不算尊贵高雅,却自有一种温婉贤良的气息;虽然不算耀眼,倒也谈不上卑微,它是小家碧玉式的。终身谨小慎微,安分生长,遇到任何季节更迭和环境变异,都能一直保留家族世世代代的平凡本性,然而平凡之中,又颇见真淳。

我想,能这样毕生保持澄澈,自我了然的植物,其实并不太多,但红蓼一定是。就像是没有大是非和大尊严的小女人,琐碎平淡之中,就度过了一生。

(图片来自网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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